作者:石礼义
语言是文本思维的外衣,是读者触摸文本的媒介,也是作者思想情感表达的载体。读者阅读文本,首先要从文本语言入手,可以说,咀嚼文本语言是解决绝大多数语文教学问题的起点和支点,是有效提升学生语文素养的关键。要想深入理解文本内涵、把握文本意义,就得从文本语言的品鉴开始。
明代散文大家归有光的代表作品《项脊轩志》,其“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的自然流畅的语言叙述风格,值得我们细细咀嚼。
笔者在执教《项脊轩志》时,发现该文在言辞表达上颇具特色,独显风神。整体上,它文笔清淡,毫无矫饰,明净时如一抹月光,平静处似一溪流水, 语言质朴自然,作者无意于感人,欢愉惨恻之情,却处处溢于言语之外。而在各段语言表达上,也是一段一风貌,六段“六重天”。
下面,我将着重分析其六段互不相同的言语特色。
第一段:“一重天”,整饬典雅的文艺性语言
《项脊轩志》第一段的语言是全文文艺性最强的书面语言。全段共34个停顿短句,其中3个三言句,5个五言句,2个六言句,1个九言句,23个四言句,全段基本上以四言短句为主,杂以少量长短句,句式整饬而不呆板,节奏和谐而不零乱。第一段以描述性的写景文字居多,文笔优美,充满诗情画意。《项脊轩志》中,像这么优美典雅的语言也只有集中在第一段,尤其是描述修葺后的项脊轩,句式更见整齐,格调更显高远,语言更为精致。如写项脊轩由阴暗变明亮的句子:“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写作者在室内悠闲自得惬意读书的句子:“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还有写院内十五的夜晚优美景致的句子:“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这些句子,或写景致环境,或摹读书情态,均是四字一句,二二节拍,整齐雅致,文艺性强,写出了作者少年时期在项脊轩读书的幸福快乐生活。流露出归有光对这段美好生活的回忆与眷恋之情。
文艺性书面语言的运用有时需要借助一些艺术手法来表现,归有光作为一代散文大家,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他在《项脊轩志》中任何艺术手法的使用都是自然天成不露痕迹。比如第一段项脊轩修葺前阴暗、潮湿与修葺后明亮、雅致的环境对比;“寂寂”、“珊珊”两个叠词的使用;“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与“以当南日,日影反照”两处顶真手法的使用。这些艺术手法的巧妙运用,都加强了《项脊轩志》第一段的书面色彩,增强了该文段的艺术性。
第二段:“二重天”,家常琐事的口语化语言
以日常口语叙说家常琐事,是本文叙述语言的又一大特色,也是归有光散文写作的一大亮点。在《项脊轩志》中,这个亮点主要集中在文章第二段,也就是归有光对母亲和祖母的深切怀念上。这种怀念之情作者借人物的白话口语和日常动作入文,不事雕琢,真切感人。如写怀念母亲时,作者借老妪之口转述,“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两个简短的生活关照问语和以指“叩门扉”的日常动作连用,活画出归有光母亲温柔慈爱的可亲形象。在写祖母时,作者的笔墨更为集中,三处写祖母的语言侧重点各不不同。第一处,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吾儿”称呼真切,符合人物身份,显出祖母对孙儿的疼爱,“久不见若影”,是祖母“过余”的原因——思念孙儿心切,所以专程来看望孙儿,疼爱之情溢于言表,“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表面上是祖母对孙儿整日闭门读书足不出户的嗔怪,实则是对孙儿疼爱至极的言语表现。第二处,作者写到祖母离去后的自言自语:“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这三句暗含了祖母对归家“读书久不效”的失落与伤感,同时也流露出祖母对”我”读书入仕的殷切期望。第三处,祖母拿来一“象笏”,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这两句句式稍长,语义上可以说是祖母自语的印证,“吾祖太常公”使用过的 “象笏”,祖母一直珍藏着,归家后来也没有子孙有资格使用过,今日祖母拿来给我,表现出祖母给予我考取功名以振兴归氏家族的厚望,希望我“他日”可以通过读书光耀门庭。祖母的三处言语得体,行为感人,笔墨集中,言语中体现了祖母对孙儿的疼爱与厚望之情,人物形象通过个性化语言来表现,历历在目。所以说,第二段写母亲和祖母日常琐事的口语化语言片断,细节描写之中倾注了作者的浓浓真情。
第三段:“三重天”,简洁凝练的叙述性语言
第三段语句较少,仅多于最后一段,共九句,而且是由二言到六言的文言短句构成,交代了作者在项脊轩闭门苦读时的生活体验和项脊轩后来两次遭火得不焚的变故,与第一段内容形成呼应。语言叙述简洁凝练,句式参差错落。
第四段:“四重天”,典故说理的议论性语言
人教版选修《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将《项脊轩志》第四段删除了,其实第四段是最见归有光旨趣的段落,只是功名利禄之心稍重。这一段的语言风格与其它各段完全不同,作者采用项脊生自述的角度以议论说理的文字进行叙述说明,而且还用了两个典故说理,一个是蜀地寡妇清,另一个是三国诸葛孔明。作者借用这两个历史典故自比,表明自己意欲扬名显志的远大抱负和当下仕途失意不为人所知的人生悲叹。
第五段:“五重天”,时空跳跃的概括性语言
五六两段,是作者过而立之年后补写的文字,与正文相隔十多年,但与正文相得益彰,形成一体。第五段总共九十三字,时间跨度长,从妻子嫁到我家到妻死再到两年后我卧病无聊复葺南阁子,前后时间跨度至少十三年;空间跨度也很大,从妻子嫁到我家与我“凭几学书”,到妻死室坏不修,再到我久卧病修葺南阁子,最后到我在外漂泊,叙述场景由室内到室外,由故乡到异乡。这种时空跳跃性的大变化,全部浓缩在本段九十三字之中,高度强化了作者十几年的生活变迁和情感起伏。作者与爱妻伏几学书的温馨幸福场景和在异乡漂泊的孤寂之苦只字未提,而是将这些丰富的情感寄寓于概括性的叙事之中,如“吾妻来归”四字就洗练地交代了妻子出嫁到我家这件事,我的幸福也将随着妻子的“来归”而至。继而作者叙述了妻子的三件事:“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述诸小妹语”,这三件事共三十二个字,占了全段三分之一的文字,相对较详细,也说明了妻子给我带来的幸福温馨弥足珍贵,表现作者对亡妻的深切眷恋之情。后面作者的叙事,基本上是一句一事,高度概括,如“吾妻死”,“室坏不修”,“余久卧病无聊”,“使人复葺南阁子”,“余多在外,不常居”。这些事情都是妻死后我的生活变故,变故之多说明我生活的穷困潦倒、仕途的失意、情感的悲伤孤独,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表现出我对亡妻的深切怀念。
第六段:“六重天”,虚词点染的诗化语言
《项脊轩志》最后一段,二十一个字,文字最少,可意境最美。有人认为本段美在以景作结的结尾方式。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不全面。以景作结的确是本文的一大特色,但它不是归有光的独创,而是中国古典诗歌常用的一种结尾方法,如王昌龄的《从军行(其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最后一句,就是采用以景作结的方法。以边关秋月高悬照耀长城的苍茫景象来表现守边将士无尽的愁思,景中含情,意境高远。
可贵的是,归有光将古典诗歌以景作结的结尾方法创造性地用在了散文的写作上。
项脊轩志》最后一段以写树结尾,说庭中的枇杷树是妻死之年亲手种植,如今树已亭亭如盖,树是越长越盛,种树之人却与“我”阴阳两隔。睹树思人,情何以堪!
这一段除了以景结情的结尾方法外,我认为还有一个极容易忽略而又特别值得咀嚼的语言现象,那就是“也”“矣”两个虚词的点染作用。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笔者设计了两组句子进行比较,而且每组句子的第二句都是课文原句。
第一组:
①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
②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在这一组中,句①是变句,我仅去掉了原句句末的两个语气助词“也”和“矣”,语序没作任何改动。可“也”“矣”一删除,我们发现原句轻重缓急的语势就没了,韵味也没了。虽然它仍是以景作结,仍在叙述我家庭院里的那棵枇杷树,是我妻子去世那年亲手栽种的,现在已经长得像伞盖一样高大了。可它仅是客观写景与客观叙述,主观的情感韵味荡然无存。再从变句的语势看,整个句子除了句中两个逗号和句尾一个句号的停顿外,字里行间的朗读停顿仅是一种音节间的均拍停顿,语气生硬。不仅如此,两个逗号和一个句号的停顿也让人感觉句子语气急促,不利于抒发怀念伤感悠远绵长的思念之情。
我们再看原句②,着了一“也”一“矣”两个语气助词,句子顿然摇曳生姿,朗朗增色。“也”在这里是一个句末语气助词,表示判断语气,说明枇杷树是妻子去世那一年亲手种植的。“矣”也是一个句末语气助词,说明事情已经实现,即妻子当年所种的枇杷树已经长高长大了,“亭亭如盖”便是证明。还有,“矣”与前面的“已”字相呼应,增强了树的今昔对比力度。在诵读上,三个短句都可以有一处或两处“音断气连”的朗读气流处理,如“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通过这样的处理,我们发现,文章轻重缓急的语势和悲伤的情感韵味增强了。而变句①就做不了这样的处理,即使做了,语气也做作生硬很不自然。
可见,原句的情感韵味,全由“也”“矣”两个文言虚词呼之而出。
那么,这种情感韵味究竟有多深?我们又该如何去理解?为此,我又设计了第二组句子进行比较。
第二组:
①庭有枇杷树,吾妻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②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在这一组句子比较中,我保留了两个虚词,仅在变句①中去掉妻子“死之年”的实在意义。这样一来,句①便由原句的悲伤情感变得明亮生机起来。当年,妻子在院子里种下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希望,而今,枇杷树已经“亭亭如盖”了。看着这棵硕大茂盛的枇杷树,我应该喜悦满怀。可加上“死之年”三个字后,我们读者和作者一样也随之喜悦不起来了。睹树思人,树越大,思念越深;而且树是越长越大,作者的思念也将随之越积越深。让人更揪心的是,树是妻子去世的那一年亲手栽种的,妻子当年种树的情景历历在目。也许妻子当年种树是想收获枇杷果的希望,而这希望妻子现在是看不到了。可生者能告诉死者这个希望呀,“我”又为什么没有告诉妻子这个希望呢?“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应该结枇杷果了吧,可“我”仅有告诉亡妻枇杷树结果的希望吗?“我”自己读书考功名的希望现在怎样呢?妻子当年与我“凭几学书”不就是想看到丈夫在功名上的希望吗?枇杷果与我的功名两个希望相比较而言,妻子更想知道的恐怕还是丈夫的功名希望吧。可“我”的功名怎样?除了虚增几年光阴外还是功名未就呀!想着这些,“我”该惆怅满怀了。从这个层面上说,告诉妻子枇杷树结果的希望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是不告诉吧,等“我”以后功成名就了再说吧,现在,“我”只有默默地看着那棵枇杷树来寄托我的哀思了!
树是“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的,说明树成长的年龄便是妻子去世的年龄。我对妻子的思念也如同这“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在这里,作者将对亡妻的怀念之情与现实的惆怅叹惋之意具化成“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春天,树上长的不是满树的枇杷叶,而是“我”的满树思念;秋天,树上结的也不是满树的枇杷果,依然是“我”的满树思念。
通过以上两组句子的比较,我们发现最后一段“庭有枇杷树”如同一幅画,也如同一首诗,咀嚼起来景美情美味更美。这种佳妙,不排除以景作结的结尾方法,但更重要的应当是“也”“矣”两个虚词在句子表情达意功能上所发挥的点染作用。
《项脊轩志》六个自然段,每段语言表达都独具特色,各不相同,呈现“一段一风貌,六段‘六重天’”的奇特语言现象。这种语言现象, 在中国文学史上,像《项脊轩志》这样在一篇文本之中同时呈现是不多见的,归有光称得上是一大创造。问题的关键是《项脊轩志》六种不同的语言风格居然还能够完美地熔于一炉,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作者潜藏在字里行间至深至纯的人间真情。